訓狗有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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訓狗有方
次年六月份, 肯尼迪機場。
正值美國高校畢業季，不少異國留學生在此處中轉，因此也要格外小心偷雞摸狗的扒手。人群中有兩位年輕亞裔, 打扮體面，行李箱由兩個隨行保鏢拿著，女人並非兩手空空, 但更值得註意的——男人臂彎裏那小小的嬰孩, 水靈可愛, 正呆咬著粉嫩的拇指。
“咱妞兒, 別咬了行嗎，都快咬破了, 上飛機了再給你餵奶喝。”男人耐心地哄著小嬰兒, 盡管對方只是睜著懵懂的小鹿眼, 對他的話一知半解。而旁邊的女人只需一個眼神，就讓寶寶訥訥地放下手, 縮進準爸爸的懷裏。那模樣, 要多害怕就有多害怕了。
“……巫染，你又嚇著她了。”鄧拙園情不自禁地埋怨道, “你就不興看她的。”
“不看她，我看你？”巫染淡淡擡眸，“到vip候機室給她餵, 飛機上她會害怕。”
“也對。”鄧拙園哄著她, “咱們不理這個壞阿姨哦, 走, 爸爸帶你去沖奶粉。”
巫染對小孩兒沒有半點耐心, 就算長得像莊羽t也沒轍，她天生應付不來這種神奇的生物。孩子剛睜開眼看到的是鄧拙園, 有奶喊聲媽，鄧拙園一個大男人當然沒奶水，但好歹也是從他肚子裏抱出來的，血濃於水。
鄧拙園沒怎麽坐月子，盡管在床上生無可戀地躺了半個月，可孩子畢竟是個活的，他要哄她，給她沖奶粉，給她換尿布，哄她睡覺和不睡覺。好在娃很乖，也不怎麽哭，在他趕畢業論文的時候也能和小螞蟻玩兒。
“等等，你別把蟲子往嘴裏放啊！”
鄧拙園後知後覺，一把拉過小孩的手，拍打手上幾只螞蟻，而後怒火中燒對巫染：“你能不能也幫忙看看孩子？你一天能幫看著十分鐘嗎？這孩子難道是我一個人的？”
“……怎麽跟個怨婦一樣？”巫染睨他而坐，同樣咬著溫度計，“我感冒還沒好，傳染給她怎麽辦？你別讓她往我這邊來。”
非常尷尬，非常湊巧，巫染身體抱恙，拙園產後卻恢覆得很好，加上卸貨得當，健身房又去的勤，整個人已迎來人生第二春。
都說少婦有韻味，生過孩子的人妻更有其誘人之處，拙園這孩子現在明顯無敵了。
因為前段時間註射雌激素，皮膚變白，胸部變大，如今為了不讓人發覺端倪也只好拼命增肌掩蓋，結果因為身子在月嫂的廚藝下養的太好，一不小心就練成大胸男媽媽。
胸大屁股大，拙園還有一張清秀的臉。
巫染現在非常喜歡欣賞他的大地雷。
好在孩子也是，對他的胸肌愛不釋手。小家夥從剛睜眼到現在大部分時間喝奶粉，巫染一開始請了奶媽滿足她喝母乳的需求，可拙園就慘了，一天到外被叼著乳，誰都會受不了，他很無奈的解釋自己並不會產奶，可孩子哪裏聽得明白，只隔著衣服咬又舔。
後來乳娘就被辭退了，鄧拙園自己擔任起沖泡奶水餵孩子的責任，反正他大部分時間住在別墅裏。巫染有時會來住一兩天，然大多數時候她都神出鬼沒。快畢業的時候他見她多一點，那時他去辦公室交材料，同學笑說他身上怎麽一股奶臭味，鄧拙園大窘。
那是因為小家夥吐奶。
唉，丟死人了！
而巫染就環著臂，站在一旁收文件袋，似笑非笑瞧著他，也不幫他說半句解圍話。
壞女人！看在她感冒剛好的份上，拙園才不和她計較。交完材料他們一道回別墅，再過一周就畢業了，倒是要收拾收拾回國。
“這孩子怎麽辦？”上機後鄧拙園問。
“你生的，你養啊，還怎麽辦？”巫染理所當然的，“上你們老鄧家的戶口唄。”
“那孩子她媽，我怎麽和爸媽解釋？”
“……你說是你在外面浪的種。”巫染關上機艙的窗戶簾，轉身接過乘務員遞來的奶瓶，把小嬰兒摟進懷裏餵奶。剛餵一口，孩子哇的吐出來，然後吐著泡泡去找爸爸。
“嘿，你啊……”巫染半挑淺淡的眉，也不惱，抽紙巾擦著胸口，“過來過來。”
“過來個屁！你會不會照顧孩子啊？”鄧拙園氣得簡直要發瘋，一把奪過奶瓶子，用嘴試溫度，“這麽燙你讓孩子怎麽喝！”
“燙個屁，這不是正好嗎？”巫染不解的拿回奶瓶，對吹兩口，“嘿，挺好喝。”
“小孩子舌頭比大人的脆弱很多，對你來說正好的溫度，對她來說可能就燙了！”鄧拙園埋怨地把奶瓶放涼，又用拇指抹去小家夥唇角的奶漬，下意識放進嘴裏嘗了嘗。
“有點淡。”他說，“下次泡濃點。”
難得的，巫染沒有因未婚夫的指手畫腳而發難，她坐在背對日光的一側，歪著頭，杏眼裏關燈般黯淡，打量他，又笑了一下。
“倒是有點當爹的樣子了。”
鄧拙園聞言，沈默片刻。等到回過神時已給孩子餵完了奶，吃完就睡是人的天性，小家夥當然遵循法則，癱倒他懷裏打哈欠。
一只手就能覆蓋住她的半片後背，拙園哄著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生命進入休憩。把孩子搞定，他才問向巫染：“我怎麽和我家裏人說是浪的種？那你的名聲怎麽辦？”
“你是我的未婚妻啊，到時候你因為我的……私生子，顏面掃地了，也不好吧。”
“正好，可以借這個由頭把婚退了。”巫染的思路很清晰，“不過在這之前，我們先去領證，這樣我就能拿到我家的股份。”
這四年來她編織的大網至此完全展開，拙園算是徹底明白：“所以當初和我聯姻，一是為報覆我，二是為你巫家的股份？”
“不是啊，是因為我真的愛你。”巫染睜眼說瞎話，“想讓你給我生個小拙園。”
“……我看是小莊羽還差不多！”拙園氣結，“你這樣對孩子未免太不負責任了！她一生下來就沒有媽，她的未來怎麽辦？”
“這就要看你了呀，單親爸爸，看看哪一家名門閨秀會要一個生過孩子的男人？”
鄧拙園說：“你以為你就很好嗎？誰會要一個未婚夫出軌還有私生子的巫家繼女？我們兩個，半斤八兩，誰也埋汰不了誰！”
巫染瞇眼：“你確定要和我吵架麽？”
鄧拙園卻別過臉去，咬了咬嘴唇，半晌才囁喏道：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我的人生可能早就被自己毀了，我都說了會償債的。我的意思是，孩子也不好沒有媽媽，如果你可以的話……我們就組建一個家庭養她。”
“你……你別多想啊……我可不是喜歡和你過日子，相反，我他媽要煩死你了！”單親爸爸半掩紅透的臉，“我就是覺得……起碼你對孩子好，你當媽不會虐待她……”
巫染並未作答，只是伸手摸了摸小寶寶肥嘟嘟的臉頰，在把她弄醒之前及時撤手。鄧拙園以為她會說，誰想和你組建家庭啊，誰想養孩子啊諸如此類的話。可這個女人只輕蔑道：“總不好叫她有個殺人犯的媽。”
“……給她最好的教育吧。”她垂眸，“給她能給的一切，反正你現在也不是個正常男人了，就帶著她生活吧，我會離開。”
“你會……離開？”鄧拙園感到不安，“等等，雖然沒把你當朋友了……但是你也別想不開啊！咱們才二十二，剛畢業……”
“你想什麽呢？”巫染指自己，“想不開？我嗎？憑什麽？我還有大好人生呢。”
“那你說的離開……是去哪兒啊？”
“玩唄。”巫染說，“睜眼看世界！”
“怎麽，你是林則徐唄？”鄧拙園被她逗笑了，“搞洋務運動，你要常駐海外？”
“哪兒好玩，去哪兒。”巫染很豁達。
“帶上我和孩子唄。”拙園撞了撞她的肩膀，“怎麽一個人背著老婆孩子瀟灑？”
“你這就扮演上了？”巫染回味幾番，“老婆……孩子……也是……能熱炕頭。”
“我有時間會回來看你們母女倆的。”巫染拖著下巴，“不過在這之前，老公還有些事要做，需要你和孩子好好配合一下。”
“你說。”
.
於是，六月初的京城發生了兩件大事。
對於鄧家來說，後者比前者的影響力更恐怖，而對於巫家來說，倒也不算太過分。
對於巫染來說，卻是個雙贏的買賣。
第一件事，巫家公子和徐家太子爺同時宣布了訂婚喜訊。巫家那位麽，自然是沒什麽好名聲的，也不是多數人矚目的那一位，畢竟未婚妻雖出身名牌大學但也是普通人，還屬於枝頭奔鳳凰一類；而眾人圍觀的徐氏太子爺，當然和京城第一千金方絡薇門當戶對，有情人相互扶持八年終成神仙眷屬。
這事兒傳遍滿城，不禁圈內人人知曉，為求一張幾家的請帖而四處奔走，就連媒體也數番報道，短短半月鬧得網上風浪很大。網友對徐經綸和方絡薇兩人的公關照感慨，完全是言情小說照進現實：豪門聯姻，年少情深，男女主角都勢均力敵、天作之合。
那一段媒體猛打閃光燈的采訪視頻裏，最惹人註目的還是徐經綸的臉蛋，竟然完全不輸當下受追捧的幾位小鮮肉，二十八九的年齡，正值芳華，成熟男人魅力的巔峰期。
剪裁得體的ZEGNA豎條西裝，內搭並非襯衫，而是簡約白短袖，天氣太熱的原因，徐經綸把西裝袖口翻到小臂處，左手腕上的勞力士格林尼利表帶通銀，表盤漆黑如夜，將他渾身矜貴冷儒的氣質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他站在那t兒簡直像一塊雜志模特立牌，將近一米九的個頭，將一米七的方絡薇襯托得小鳥嬌俏。方家美人是冰肌玉骨，大氣的韻味在一顰一笑裏散漫，金錢堆出的富貴花可人兒，只怕讓品級低的男人連追求都耗盡所有的勇氣，在徐經綸身旁卻顯得略遜色。
這不怪絡薇。
她的氣場哪裏壓得住他。
一時間，各大媒體網友紛紛送來祝福，更別提家族之間的往來，徐老爺子的大院兒和方家宅邸的門檻每日都被踏爛了，而巫嘉作為徐經綸的摯友，上趕著巴結他的人本就不在少數，這雙雙訂婚的風口就更盛些了。
同時還有第二件事，這就和前一件截然相反了——完全是不吉利、不討喜的花邊。
原先鄧家二公子生日宴上，喜結良緣的拙園和巫家繼女，如今四年的期限已到，雙方都是該成家立業的時候。原本證都扯了，該把結婚提上議程，卻一夜之間變了風向。
要說原因，完全是這鄧家公子昏了頭。
他竟然在留學時搞出一個私生子來！
不僅對孩子的生母緘口不言，未婚爸爸還執意把孩子帶進鄧家。鄧父鄧母都氣暈了，說什麽也不讓這孩子進門，可鄧拙園更甚，發毒誓如果不給這孩子上鄧家的戶口，他就削發為僧即刻出家，去法源寺戒斷紅塵。
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，這要是傳出去得被人笑成啥樣啊。鄧父鄧母再怎麽不同意，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吞，鄧父更是大罵：
“上高中時就是個胭脂罐，你們倒好，當初那件事發生後不警醒他，讓他糊裏糊塗壞到根子骨裏了，這麽多年一點長進沒有！還是管不住下身！這回真把自己害慘了！”
鄧拙園挨頓好打，在祠堂裏跪了三天，不過鄧家之所以是鄧家，鄧父鄧母也之所以是鄧父鄧母，就是因為其一家上下對年幼的小兒子簡直溺愛至極，還是低聲嘆氣為其處理爛攤子，這一次無非和四年前無甚區別。
只是可惜了巫家這位好姑娘，她是斷不可能進門給人家小孩當繼母的，就算她肯，鄧家也沒那麽厚臉皮去把她迎進門。就這麽的，扯了的證等於白扯，不過也不算白扯，四年前那份股權協議早在領證當天就生效，巫染如願得到巫氏置業百分之十的股份。
並且甩掉了一樁累贅似的婚事。
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，鄧拙樂作為旁觀者，知道此事並非那麽簡單，然而拙園羞於啟齒自己親自生了個孩子，而巫染對此事只說不必在意，想來是在她的掌控之中。
“雖然拙園和你情分散了，但是……”
“我明白的，拙樂哥。”巫染替他斟了一杯熱紅茶，“我該幫你的還是繼續幫。”
有巫染這句話，鄧拙樂就放心了，如今他是一點也不著急絡薇即將訂婚的事實了。只要巫染還站在這兒，就如定海神針，穩他心神。他堅信這神通廣大的妹妹總有法子。
巫染確實有法子，然而卻防人如防虎，恐怕下賽季她就能去防詹姆斯了。鄧拙樂沒從她這兒套出什麽，從巫宅驅車離開之際，卻接到了另一個人的電話——巫染的哥哥。
巫嘉。
剛從人家家裏出來，又要到人家公司裏做客，鄧拙樂憋住笑前往。到地方時已端得若無其事，秘書把人引到小巫總的辦公室。
巫嘉開門見山，說拙園喜得一子，確實很有蹊蹺。這個孩子如今已經有七八個月，想必是去年十月份出生的，而那時只有巫染一人回國，拙園卻以學業繁忙推脫了同行。如今想來理由頗可疑，異國他鄉，拙園身邊最親近的人是巫染，此事和她脫不開幹系。
鄧拙樂覺得太牽強附會，雖然拙園去年十月沒有回國，但前前後後一直在和家裏人聯系，生活狀態也很正常。“拙園如果被人迫害，為什麽第一時間不來求助我這個當哥的？你不用替他辯解，也不用強行構陷於染染，這件事我們鄧家已經解決妥當了。”
巫嘉這邊挑撥無果，目視鄧拙樂離去，頹廢地在辦公椅上轉了兩圈。手機有來電，他總算精神一振，立刻接通了電話，詢問：“我這邊不太行，你那邊情況怎麽樣？”
徐經綸：“她倒是訓了兩條好狗。”
事實上，他也剛和鄧拙園談判完。
結果非常不盡人意。
時隔四年，鄧拙園還是畏懼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徐哥哥。站在他面前，身為少爺的氣勢都弱了一大截，可拙園畢竟也不是當年那嚇到腿軟走不動道的小狼崽。巫染私底下說過：“這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。”
是的，無非是虛與委蛇，無非是釜底抽薪，只要膽子足夠大，昔日哥哥踩腳下。
拙園給自己做足心理準備，然而現實很骨感，徐經綸只用一句話就摧毀他的防線。
“看來月子做得不錯，恢覆的很棒。”
拙園目瞪口呆，一瞬間渾身血液都倏冷成冰，腹部隱隱灼燒，剖產裂口開始作痛。明明穿戴體面，然而站在徐經綸面前，卻和什麽也沒遮住一樣，拙園的臉上既刺又燙。
“徐哥哥……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。”
拙園強裝鎮定，反捏住汗涔涔的掌心。
“和我就不用裝了吧？”徐經綸哂笑，“你千裏迢迢從美國帶回來的，就是你肚子裏出來的，壓根不是別的女人替你生的。”
“……你都知道？”鄧拙園難堪地問。
“去年十月份，巫染急匆匆返美一趟，結合這個孩子八九個月大，正好對上日子。我猜如果是無關緊要的女人生產，她又怎麽會如此殫精竭慮。”徐經綸起身走近了他，“如果是莊羽的孩子……那倒是很有可能，可那時候她還在國內南昌的世青錦標賽。”
“後來我想到。”他將掌心蓋在拙園那已然恢覆平坦緊致的小腹，“也許不一定是個女人呢？拙園，懷孕分娩，很痛苦吧？”
“那我哥……他們……也都知道了？”
“別擔心，只要你聽我的話，一切都會沒事的。”徐經綸安撫般撫摸著他的發頂，“告訴我，巫染下一步究竟是什麽動向？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鄧拙園在他的掌心下支支吾吾，胸腔不停起伏，顯然躊躇不定。
“拙園，你遇到什麽委屈，都可以來找哥哥。”徐經綸循循善誘，“你怕拙樂知道這件事，怕丟人，怕以後在人前擡不起頭，哥哥都知道的。把一切都告訴我，哥哥會替你討回公道，你肯定……恨極了巫染吧？”
巫染。關於這麽一個人，鄧拙園一開始想到的是那人畜無害的清純女同學，而很快變成宴會廳裏磨牙吮血的美杜莎；霓虹閃爍之間，她用詭譎的捉弄教會了他一些事情；她也曾撐著他的後背與強權的長輩對峙。
航站樓前漂亮新生咬著香煙脫去上衣，瀟灑恣意的魅力，鉆石一樣疊曝耀眼光輝；那沒有盡頭的公交車，那是拙園第一次窺見巫染的真面目，如同《基督山伯爵》一書裏埃德蒙唐泰斯，從暗無天日的監獄中走出，展開自己的覆仇大計。那一刻她勢無可擋。
銷金暗樂的酒吧，危機在一瞬間發生，她以救世主的姿態站出來，帶著她那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柯爾特。真難想象巫染白天黑夜都帶著這麽一柄自保的兇器，她究竟對人世間有多不信任？她究竟有多瑀瑀獨行？
她在月光下聆聽他的懺悔，不為所動。
她多麽崇尚那黑暗而恒定的路途。
直到把所有人都感染成她的信徒。
忠於匍匐在她的身下。
拙園眼前最後略過一道畫面，如同定格一樣靜止不動了。他很明白，漆黑的幕布，惺忪的神經，好像所有的苦難都迎來終章。
她在混沌蒙昧的天光之間，如釋重負地流淚了。鄧拙園當然見過很多次她的眼淚，可那些都太虛假，沒有一次如此……真實。
那一刻拙園明白了，這些附加於他、絡雅或其餘即將報覆之人的痛苦，是一把兩端皆鋒利的雙刃劍，也把巫染自己刺殺得淋漓盡致。仇恨是相互的，她折磨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，所以，她也同樣渾身傷痕累累。
想到這裏，鄧拙園的心臟被攥緊。
“我……並不恨巫染。”
終於，他二十二年以來第一次敢於直面這個所謂的哥哥。年輕人的眼裏淚光充盈，卻有堅定不移的冷閃：這將是他面對自己的第一步，他第一次正視那不知何時走上歧路的鄧拙園的人生，t並發現致其腐朽的原因。
“……我想，你該信任哥哥，拙園。”
徐經綸攀著他的肩膀，仍然蠱惑人心。
“我有辦法，讓你逃脫巫染的掌控。”
如果四年前徐經綸說出這話，拙園當然會感激涕零，如果是那幾個月，拙園無論如何都要跪在地上磕頭求他……可如今，拙園只是擡起臂，硬生生掰開徐經綸的雙手。
“謝謝你，徐哥哥，我並不是不夠信任你。”鄧拙園說，“我相信你有辦法，可我不能一輩子依靠別人，盡管你是我的哥哥。我也不能一輩子依靠我的親哥和我爸媽。”
“你知道嗎？徐哥哥。”鄧拙園扯起一個頓悟的笑，“我們這種人就是命太好了，即使犯了錯誤，也總能為自己找到借口。”
“當初我鬼迷心竅偷嘗禁果，韋明安他和我說，我只是學習太辛苦需要放松而已。其實我自己知道，不是的，明明是放縱，是不正當的貪婪。得手之後愈積愈多，直到最後變成怪物一樣的東西，把我吞噬殆盡。”
“我確實……犯下了很多錯誤，如果我不是鄧家的後代，恐怕早就被人罄竹以書，可因為我命好，因為我有哥哥和我爸媽給我兜底，所以我一錯再錯，一再違背自己的良心……這些，都是我該獨自承擔的結果。”
“我知道的，你當然有辦法，我哥也同樣有辦法。想對付巫染，方法總比困難多。可那樣又有什麽用呢？到頭來我還是在依靠你們啊，我還是沒辦法承擔自己的人生。”
“我不想變成那樣沒用的人。”鄧拙園掩住自己的臉，淚水順著指縫緩緩流淌下，“自從莊羽墮胎那事過後，我時常做噩夢，夢到那天躺在病床上、下身都是血的莊羽。你知道嗎？在她之前我真的沒有這樣害怕和相信報應這一說，可是在她之後……我真的不敢再回想當時的場景……像地獄一樣！”
鄧拙園咬著牙：“也許我應該恨巫染，她把我關在房間，強迫我懷下孩子……她的掌控欲強到讓人害怕……但是，我哥說的很對啊，巫染就是沒做錯什麽，錯的人是我。當初是，現在是，難道以後也要錯下去？”
“你是真的不知道……”拙園抱住疼痛欲裂的腦袋，“被巫染盯上和屠戮的感覺，懷孕數月臨盆分娩的感覺……太可怕了……我每回想起來，還是會嚇到不敢動彈……”
“我好痛苦，我真的好痛苦，從高二那一年開始……可是你知道嗎？自從這個孩子出生以後，自從我開始撫養她以後的……”
“每一分，每一秒……”
鄧拙園松開臉，微笑，任由眼淚流下。
“我從未感到如此幸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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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年六月份, 肯尼迪機場。
正值美國高校畢業季，不少異國留學生在此處中轉，因此也要格外小心偷雞摸狗的扒手。人群中有兩位年輕亞裔, 打扮體面，行李箱由兩個隨行保鏢拿著，女人並非兩手空空, 但更值得註意的——男人臂彎裏那小小的嬰孩, 水靈可愛, 正呆咬著粉嫩的拇指。
“咱妞兒, 別咬了行嗎，都快咬破了, 上飛機了再給你餵奶喝。”男人耐心地哄著小嬰兒, 盡管對方只是睜著懵懂的小鹿眼, 對他的話一知半解。而旁邊的女人只需一個眼神，就讓寶寶訥訥地放下手, 縮進準爸爸的懷裏。那模樣, 要多害怕就有多害怕了。
“……巫染，你又嚇著她了。”鄧拙園情不自禁地埋怨道, “你就不興看她的。”
“不看她，我看你？”巫染淡淡擡眸，“到vip候機室給她餵, 飛機上她會害怕。”
“也對。”鄧拙園哄著她, “咱們不理這個壞阿姨哦, 走, 爸爸帶你去沖奶粉。”
巫染對小孩兒沒有半點耐心, 就算長得像莊羽t也沒轍，她天生應付不來這種神奇的生物。孩子剛睜開眼看到的是鄧拙園, 有奶喊聲媽，鄧拙園一個大男人當然沒奶水，但好歹也是從他肚子裏抱出來的，血濃於水。
鄧拙園沒怎麽坐月子，盡管在床上生無可戀地躺了半個月，可孩子畢竟是個活的，他要哄她，給她沖奶粉，給她換尿布，哄她睡覺和不睡覺。好在娃很乖，也不怎麽哭，在他趕畢業論文的時候也能和小螞蟻玩兒。
“等等，你別把蟲子往嘴裏放啊！”
鄧拙園後知後覺，一把拉過小孩的手，拍打手上幾只螞蟻，而後怒火中燒對巫染：“你能不能也幫忙看看孩子？你一天能幫看著十分鐘嗎？這孩子難道是我一個人的？”
“……怎麽跟個怨婦一樣？”巫染睨他而坐，同樣咬著溫度計，“我感冒還沒好，傳染給她怎麽辦？你別讓她往我這邊來。”
非常尷尬，非常湊巧，巫染身體抱恙，拙園產後卻恢覆得很好，加上卸貨得當，健身房又去的勤，整個人已迎來人生第二春。
都說少婦有韻味，生過孩子的人妻更有其誘人之處，拙園這孩子現在明顯無敵了。
因為前段時間註射雌激素，皮膚變白，胸部變大，如今為了不讓人發覺端倪也只好拼命增肌掩蓋，結果因為身子在月嫂的廚藝下養的太好，一不小心就練成大胸男媽媽。
胸大屁股大，拙園還有一張清秀的臉。
巫染現在非常喜歡欣賞他的大地雷。
好在孩子也是，對他的胸肌愛不釋手。小家夥從剛睜眼到現在大部分時間喝奶粉，巫染一開始請了奶媽滿足她喝母乳的需求，可拙園就慘了，一天到外被叼著乳，誰都會受不了，他很無奈的解釋自己並不會產奶，可孩子哪裏聽得明白，只隔著衣服咬又舔。
後來乳娘就被辭退了，鄧拙園自己擔任起沖泡奶水餵孩子的責任，反正他大部分時間住在別墅裏。巫染有時會來住一兩天，然大多數時候她都神出鬼沒。快畢業的時候他見她多一點，那時他去辦公室交材料，同學笑說他身上怎麽一股奶臭味，鄧拙園大窘。
那是因為小家夥吐奶。
唉，丟死人了！
而巫染就環著臂，站在一旁收文件袋，似笑非笑瞧著他，也不幫他說半句解圍話。
壞女人！看在她感冒剛好的份上，拙園才不和她計較。交完材料他們一道回別墅，再過一周就畢業了，倒是要收拾收拾回國。
“這孩子怎麽辦？”上機後鄧拙園問。
“你生的，你養啊，還怎麽辦？”巫染理所當然的，“上你們老鄧家的戶口唄。”
“那孩子她媽，我怎麽和爸媽解釋？”
“……你說是你在外面浪的種。”巫染關上機艙的窗戶簾，轉身接過乘務員遞來的奶瓶，把小嬰兒摟進懷裏餵奶。剛餵一口，孩子哇的吐出來，然後吐著泡泡去找爸爸。
“嘿，你啊……”巫染半挑淺淡的眉，也不惱，抽紙巾擦著胸口，“過來過來。”
“過來個屁！你會不會照顧孩子啊？”鄧拙園氣得簡直要發瘋，一把奪過奶瓶子，用嘴試溫度，“這麽燙你讓孩子怎麽喝！”
“燙個屁，這不是正好嗎？”巫染不解的拿回奶瓶，對吹兩口，“嘿，挺好喝。”
“小孩子舌頭比大人的脆弱很多，對你來說正好的溫度，對她來說可能就燙了！”鄧拙園埋怨地把奶瓶放涼，又用拇指抹去小家夥唇角的奶漬，下意識放進嘴裏嘗了嘗。
“有點淡。”他說，“下次泡濃點。”
難得的，巫染沒有因未婚夫的指手畫腳而發難，她坐在背對日光的一側，歪著頭，杏眼裏關燈般黯淡，打量他，又笑了一下。
“倒是有點當爹的樣子了。”
鄧拙園聞言，沈默片刻。等到回過神時已給孩子餵完了奶，吃完就睡是人的天性，小家夥當然遵循法則，癱倒他懷裏打哈欠。
一只手就能覆蓋住她的半片後背，拙園哄著這個和自己血脈相連的生命進入休憩。把孩子搞定，他才問向巫染：“我怎麽和我家裏人說是浪的種？那你的名聲怎麽辦？”
“你是我的未婚妻啊，到時候你因為我的……私生子，顏面掃地了，也不好吧。”
“正好，可以借這個由頭把婚退了。”巫染的思路很清晰，“不過在這之前，我們先去領證，這樣我就能拿到我家的股份。”
這四年來她編織的大網至此完全展開，拙園算是徹底明白：“所以當初和我聯姻，一是為報覆我，二是為你巫家的股份？”
“不是啊，是因為我真的愛你。”巫染睜眼說瞎話，“想讓你給我生個小拙園。”
“……我看是小莊羽還差不多！”拙園氣結，“你這樣對孩子未免太不負責任了！她一生下來就沒有媽，她的未來怎麽辦？”
“這就要看你了呀，單親爸爸，看看哪一家名門閨秀會要一個生過孩子的男人？”
鄧拙園說：“你以為你就很好嗎？誰會要一個未婚夫出軌還有私生子的巫家繼女？我們兩個，半斤八兩，誰也埋汰不了誰！”
巫染瞇眼：“你確定要和我吵架麽？”
鄧拙園卻別過臉去，咬了咬嘴唇，半晌才囁喏道：“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我的人生可能早就被自己毀了，我都說了會償債的。我的意思是，孩子也不好沒有媽媽，如果你可以的話……我們就組建一個家庭養她。”
“你……你別多想啊……我可不是喜歡和你過日子，相反，我他媽要煩死你了！”單親爸爸半掩紅透的臉，“我就是覺得……起碼你對孩子好，你當媽不會虐待她……”
巫染並未作答，只是伸手摸了摸小寶寶肥嘟嘟的臉頰，在把她弄醒之前及時撤手。鄧拙園以為她會說，誰想和你組建家庭啊，誰想養孩子啊諸如此類的話。可這個女人只輕蔑道：“總不好叫她有個殺人犯的媽。”
“……給她最好的教育吧。”她垂眸，“給她能給的一切，反正你現在也不是個正常男人了，就帶著她生活吧，我會離開。”
“你會……離開？”鄧拙園感到不安，“等等，雖然沒把你當朋友了……但是你也別想不開啊！咱們才二十二，剛畢業……”
“你想什麽呢？”巫染指自己，“想不開？我嗎？憑什麽？我還有大好人生呢。”
“那你說的離開……是去哪兒啊？”
“玩唄。”巫染說，“睜眼看世界！”
“怎麽，你是林則徐唄？”鄧拙園被她逗笑了，“搞洋務運動，你要常駐海外？”
“哪兒好玩，去哪兒。”巫染很豁達。
“帶上我和孩子唄。”拙園撞了撞她的肩膀，“怎麽一個人背著老婆孩子瀟灑？”
“你這就扮演上了？”巫染回味幾番，“老婆……孩子……也是……能熱炕頭。”
“我有時間會回來看你們母女倆的。”巫染拖著下巴，“不過在這之前，老公還有些事要做，需要你和孩子好好配合一下。”
“你說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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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，六月初的京城發生了兩件大事。
對於鄧家來說，後者比前者的影響力更恐怖，而對於巫家來說，倒也不算太過分。
對於巫染來說，卻是個雙贏的買賣。
第一件事，巫家公子和徐家太子爺同時宣布了訂婚喜訊。巫家那位麽，自然是沒什麽好名聲的，也不是多數人矚目的那一位，畢竟未婚妻雖出身名牌大學但也是普通人，還屬於枝頭奔鳳凰一類；而眾人圍觀的徐氏太子爺，當然和京城第一千金方絡薇門當戶對，有情人相互扶持八年終成神仙眷屬。
這事兒傳遍滿城，不禁圈內人人知曉，為求一張幾家的請帖而四處奔走，就連媒體也數番報道，短短半月鬧得網上風浪很大。網友對徐經綸和方絡薇兩人的公關照感慨，完全是言情小說照進現實：豪門聯姻，年少情深，男女主角都勢均力敵、天作之合。
那一段媒體猛打閃光燈的采訪視頻裏，最惹人註目的還是徐經綸的臉蛋，竟然完全不輸當下受追捧的幾位小鮮肉，二十八九的年齡，正值芳華，成熟男人魅力的巔峰期。
剪裁得體的ZEGNA豎條西裝，內搭並非襯衫，而是簡約白短袖，天氣太熱的原因，徐經綸把西裝袖口翻到小臂處，左手腕上的勞力士格林尼利表帶通銀，表盤漆黑如夜，將他渾身矜貴冷儒的氣質體現得淋漓盡致。
他站在那t兒簡直像一塊雜志模特立牌，將近一米九的個頭，將一米七的方絡薇襯托得小鳥嬌俏。方家美人是冰肌玉骨，大氣的韻味在一顰一笑裏散漫，金錢堆出的富貴花可人兒，只怕讓品級低的男人連追求都耗盡所有的勇氣，在徐經綸身旁卻顯得略遜色。
這不怪絡薇。
她的氣場哪裏壓得住他。
一時間，各大媒體網友紛紛送來祝福，更別提家族之間的往來，徐老爺子的大院兒和方家宅邸的門檻每日都被踏爛了，而巫嘉作為徐經綸的摯友，上趕著巴結他的人本就不在少數，這雙雙訂婚的風口就更盛些了。
同時還有第二件事，這就和前一件截然相反了——完全是不吉利、不討喜的花邊。
原先鄧家二公子生日宴上，喜結良緣的拙園和巫家繼女，如今四年的期限已到，雙方都是該成家立業的時候。原本證都扯了，該把結婚提上議程，卻一夜之間變了風向。
要說原因，完全是這鄧家公子昏了頭。
他竟然在留學時搞出一個私生子來！
不僅對孩子的生母緘口不言，未婚爸爸還執意把孩子帶進鄧家。鄧父鄧母都氣暈了，說什麽也不讓這孩子進門，可鄧拙園更甚，發毒誓如果不給這孩子上鄧家的戶口，他就削發為僧即刻出家，去法源寺戒斷紅塵。
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，這要是傳出去得被人笑成啥樣啊。鄧父鄧母再怎麽不同意，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裏吞，鄧父更是大罵：
“上高中時就是個胭脂罐，你們倒好，當初那件事發生後不警醒他，讓他糊裏糊塗壞到根子骨裏了，這麽多年一點長進沒有！還是管不住下身！這回真把自己害慘了！”
鄧拙園挨頓好打，在祠堂裏跪了三天，不過鄧家之所以是鄧家，鄧父鄧母也之所以是鄧父鄧母，就是因為其一家上下對年幼的小兒子簡直溺愛至極，還是低聲嘆氣為其處理爛攤子，這一次無非和四年前無甚區別。
只是可惜了巫家這位好姑娘，她是斷不可能進門給人家小孩當繼母的，就算她肯，鄧家也沒那麽厚臉皮去把她迎進門。就這麽的，扯了的證等於白扯，不過也不算白扯，四年前那份股權協議早在領證當天就生效，巫染如願得到巫氏置業百分之十的股份。
並且甩掉了一樁累贅似的婚事。
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，鄧拙樂作為旁觀者，知道此事並非那麽簡單，然而拙園羞於啟齒自己親自生了個孩子，而巫染對此事只說不必在意，想來是在她的掌控之中。
“雖然拙園和你情分散了，但是……”
“我明白的，拙樂哥。”巫染替他斟了一杯熱紅茶，“我該幫你的還是繼續幫。”
有巫染這句話，鄧拙樂就放心了，如今他是一點也不著急絡薇即將訂婚的事實了。只要巫染還站在這兒，就如定海神針，穩他心神。他堅信這神通廣大的妹妹總有法子。
巫染確實有法子，然而卻防人如防虎，恐怕下賽季她就能去防詹姆斯了。鄧拙樂沒從她這兒套出什麽，從巫宅驅車離開之際，卻接到了另一個人的電話——巫染的哥哥。
巫嘉。
剛從人家家裏出來，又要到人家公司裏做客，鄧拙樂憋住笑前往。到地方時已端得若無其事，秘書把人引到小巫總的辦公室。
巫嘉開門見山，說拙園喜得一子，確實很有蹊蹺。這個孩子如今已經有七八個月，想必是去年十月份出生的，而那時只有巫染一人回國，拙園卻以學業繁忙推脫了同行。如今想來理由頗可疑，異國他鄉，拙園身邊最親近的人是巫染，此事和她脫不開幹系。
鄧拙樂覺得太牽強附會，雖然拙園去年十月沒有回國，但前前後後一直在和家裏人聯系，生活狀態也很正常。“拙園如果被人迫害，為什麽第一時間不來求助我這個當哥的？你不用替他辯解，也不用強行構陷於染染，這件事我們鄧家已經解決妥當了。”
巫嘉這邊挑撥無果，目視鄧拙樂離去，頹廢地在辦公椅上轉了兩圈。手機有來電，他總算精神一振，立刻接通了電話，詢問：“我這邊不太行，你那邊情況怎麽樣？”
徐經綸：“她倒是訓了兩條好狗。”
事實上，他也剛和鄧拙園談判完。
結果非常不盡人意。
時隔四年，鄧拙園還是畏懼這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徐哥哥。站在他面前，身為少爺的氣勢都弱了一大截，可拙園畢竟也不是當年那嚇到腿軟走不動道的小狼崽。巫染私底下說過：“這世界就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。”
是的，無非是虛與委蛇，無非是釜底抽薪，只要膽子足夠大，昔日哥哥踩腳下。
拙園給自己做足心理準備，然而現實很骨感，徐經綸只用一句話就摧毀他的防線。
“看來月子做得不錯，恢覆的很棒。”
拙園目瞪口呆，一瞬間渾身血液都倏冷成冰，腹部隱隱灼燒，剖產裂口開始作痛。明明穿戴體面，然而站在徐經綸面前，卻和什麽也沒遮住一樣，拙園的臉上既刺又燙。
“徐哥哥……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。”
拙園強裝鎮定，反捏住汗涔涔的掌心。
“和我就不用裝了吧？”徐經綸哂笑，“你千裏迢迢從美國帶回來的，就是你肚子裏出來的，壓根不是別的女人替你生的。”
“……你都知道？”鄧拙園難堪地問。
“去年十月份，巫染急匆匆返美一趟，結合這個孩子八九個月大，正好對上日子。我猜如果是無關緊要的女人生產，她又怎麽會如此殫精竭慮。”徐經綸起身走近了他，“如果是莊羽的孩子……那倒是很有可能，可那時候她還在國內南昌的世青錦標賽。”
“後來我想到。”他將掌心蓋在拙園那已然恢覆平坦緊致的小腹，“也許不一定是個女人呢？拙園，懷孕分娩，很痛苦吧？”
“那我哥……他們……也都知道了？”
“別擔心，只要你聽我的話，一切都會沒事的。”徐經綸安撫般撫摸著他的發頂，“告訴我，巫染下一步究竟是什麽動向？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鄧拙園在他的掌心下支支吾吾，胸腔不停起伏，顯然躊躇不定。
“拙園，你遇到什麽委屈，都可以來找哥哥。”徐經綸循循善誘，“你怕拙樂知道這件事，怕丟人，怕以後在人前擡不起頭，哥哥都知道的。把一切都告訴我，哥哥會替你討回公道，你肯定……恨極了巫染吧？”
巫染。關於這麽一個人，鄧拙園一開始想到的是那人畜無害的清純女同學，而很快變成宴會廳裏磨牙吮血的美杜莎；霓虹閃爍之間，她用詭譎的捉弄教會了他一些事情；她也曾撐著他的後背與強權的長輩對峙。
航站樓前漂亮新生咬著香煙脫去上衣，瀟灑恣意的魅力，鉆石一樣疊曝耀眼光輝；那沒有盡頭的公交車，那是拙園第一次窺見巫染的真面目，如同《基督山伯爵》一書裏埃德蒙唐泰斯，從暗無天日的監獄中走出，展開自己的覆仇大計。那一刻她勢無可擋。
銷金暗樂的酒吧，危機在一瞬間發生，她以救世主的姿態站出來，帶著她那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柯爾特。真難想象巫染白天黑夜都帶著這麽一柄自保的兇器，她究竟對人世間有多不信任？她究竟有多瑀瑀獨行？
她在月光下聆聽他的懺悔，不為所動。
她多麽崇尚那黑暗而恒定的路途。
直到把所有人都感染成她的信徒。
忠於匍匐在她的身下。
拙園眼前最後略過一道畫面，如同定格一樣靜止不動了。他很明白，漆黑的幕布，惺忪的神經，好像所有的苦難都迎來終章。
她在混沌蒙昧的天光之間，如釋重負地流淚了。鄧拙園當然見過很多次她的眼淚，可那些都太虛假，沒有一次如此……真實。
那一刻拙園明白了，這些附加於他、絡雅或其餘即將報覆之人的痛苦，是一把兩端皆鋒利的雙刃劍，也把巫染自己刺殺得淋漓盡致。仇恨是相互的，她折磨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人，所以，她也同樣渾身傷痕累累。
想到這裏，鄧拙園的心臟被攥緊。
“我……並不恨巫染。”
終於，他二十二年以來第一次敢於直面這個所謂的哥哥。年輕人的眼裏淚光充盈，卻有堅定不移的冷閃：這將是他面對自己的第一步，他第一次正視那不知何時走上歧路的鄧拙園的人生，t並發現致其腐朽的原因。
“……我想，你該信任哥哥，拙園。”
徐經綸攀著他的肩膀，仍然蠱惑人心。
“我有辦法，讓你逃脫巫染的掌控。”
如果四年前徐經綸說出這話，拙園當然會感激涕零，如果是那幾個月，拙園無論如何都要跪在地上磕頭求他……可如今，拙園只是擡起臂，硬生生掰開徐經綸的雙手。
“謝謝你，徐哥哥，我並不是不夠信任你。”鄧拙園說，“我相信你有辦法，可我不能一輩子依靠別人，盡管你是我的哥哥。我也不能一輩子依靠我的親哥和我爸媽。”
“你知道嗎？徐哥哥。”鄧拙園扯起一個頓悟的笑，“我們這種人就是命太好了，即使犯了錯誤，也總能為自己找到借口。”
“當初我鬼迷心竅偷嘗禁果，韋明安他和我說，我只是學習太辛苦需要放松而已。其實我自己知道，不是的，明明是放縱，是不正當的貪婪。得手之後愈積愈多，直到最後變成怪物一樣的東西，把我吞噬殆盡。”
“我確實……犯下了很多錯誤，如果我不是鄧家的後代，恐怕早就被人罄竹以書，可因為我命好，因為我有哥哥和我爸媽給我兜底，所以我一錯再錯，一再違背自己的良心……這些，都是我該獨自承擔的結果。”
“我知道的，你當然有辦法，我哥也同樣有辦法。想對付巫染，方法總比困難多。可那樣又有什麽用呢？到頭來我還是在依靠你們啊，我還是沒辦法承擔自己的人生。”
“我不想變成那樣沒用的人。”鄧拙園掩住自己的臉，淚水順著指縫緩緩流淌下，“自從莊羽墮胎那事過後，我時常做噩夢，夢到那天躺在病床上、下身都是血的莊羽。你知道嗎？在她之前我真的沒有這樣害怕和相信報應這一說，可是在她之後……我真的不敢再回想當時的場景……像地獄一樣！”
鄧拙園咬著牙：“也許我應該恨巫染，她把我關在房間，強迫我懷下孩子……她的掌控欲強到讓人害怕……但是，我哥說的很對啊，巫染就是沒做錯什麽，錯的人是我。當初是，現在是，難道以後也要錯下去？”
“你是真的不知道……”拙園抱住疼痛欲裂的腦袋，“被巫染盯上和屠戮的感覺，懷孕數月臨盆分娩的感覺……太可怕了……我每回想起來，還是會嚇到不敢動彈……”
“我好痛苦，我真的好痛苦，從高二那一年開始……可是你知道嗎？自從這個孩子出生以後，自從我開始撫養她以後的……”
“每一分，每一秒……”
鄧拙園松開臉，微笑，任由眼淚流下。
“我從未感到如此幸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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